北方的六月，阳光透过糊着窗纸的木格窗，在斑驳的土炕上洒下一片片碎金。贾德双盘腿坐在炕头，身旁的女儿林贾斐正好奇地盯着面前的面粉堆，像只等待投喂的小雀。这一幕，恍惚间竟与二十多年前重叠——那时的她，也是这样仰着小脸，看着父亲在炕桌上忙碌。
自从前天夜里梦见父亲在氤氲热气中做片儿汤，这个画面就一首萦绕在贾德双心头。此刻，她将温水缓缓倒入面粉"妈妈，姥爷做的片儿汤真有这么好吃吗？"林贾斐突然开口，稚嫩的声音让贾德双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望着女儿圆溜溜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
记忆里的土炕永远烧得温热。每当夕阳染红窗棂，父亲就会卷起袖子，在炕桌上支起面板。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却能将面团擀得薄如蝉翼。"双双来帮把手。"父亲总会笑着喊她，看她踮着脚撒面粉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那时的片儿汤是最奢侈的美味，金黄的鸡蛋花在乳白的汤里舒展，撒上一小把从院子里现摘的香菜，香气能勾得整栋土坯房的孩子都来张望。
父亲的偏爱不加掩饰，过年的新棉袄、集市上的糖葫芦，永远先递到贾德双手里。她仗着这份宠爱，没少在炕头上闯祸：把母亲刚刚洗好的被单扯下来扮仙女，用父亲的毛笔在雪白的窗纸上涂鸦。每当姥姥举着扫帚要教训她，父亲就会张开双臂挡在身前，"孩子嘛，不调皮哪叫孩子？"
可这份温暖在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姥爷的葬礼上，贾德双跪在结了冰的地面，看着棺木缓缓沉入土坑。从那以后，家里的土炕似乎再也没烧得那么热过。
"妈妈，面粘在我手上了！"林贾斐的惊呼声将贾德双拉回现实。她笑着帮女儿清理沾在指尖的面团，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自从嫁进婆家，这样的笑容愈发少见了。丈夫总是阴沉着脸，嫌她做饭不够精致；婆婆更是动辄挑剔，说她连炕都烧不热。只有在女儿面前，她才能短暂地忘却那些冷言冷语。
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冒泡，贾德双将擀好的面片逐一揪入锅中。白色的面团在沸水里翻腾，渐渐变得晶莹透亮。这场景让她想起新婚第一夜，婆婆冷着脸说"嫁进来就要守规矩"，丈夫背对着她睡在炕的另一头，炕尾的温度早己凉透。
"妈妈快看，像不像小鱼在游泳！"林贾斐的惊叹让贾德双回过神来。她往锅里打入鸡蛋，看着蛋液在沸水中绽放成云朵的形状，恍惚间又看到父亲的笑脸。那时的父亲会在片儿汤里偷偷藏个煎蛋，等她惊喜地咬开，就笑着刮她的鼻子："我家双双最聪明！"
当两碗热气腾腾的片儿汤摆在炕桌上时，林贾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比学校的饭好吃一百倍！"贾德双轻轻吹着碗里的热气，看着女儿满足的模样，喉咙突然发紧。这味道，终究还是比不上记忆中的那碗——少了父亲的温度，少了炕头弥漫的欢笑声，更少了那份毫无保留的宠爱。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红窗棂，贾德双望着碗里渐渐平息的热气，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己不是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的小女孩。即便在婆家受尽委屈，她依然是女儿的整片天空。就像父亲当年把爱藏在片儿汤里，她也要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
"等过两天，妈妈给你包姥爷最拿手的馄饨。"贾德双将女儿沾着汤汁的小脸擦干净，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窗外，归巢的鸟儿掠过树梢，土炕上的温度渐渐漫开。有些爱或许会随着时光远去，但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在岁月里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