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求书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82章

这不是姥爷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年三十那天晚上,柳小满洗澡出来时夏良挂掉的那个电话, 就是姥爷打来的。

他让夏良回家, 有话好好说。夏良说没话说, 等他爸妈走了再说。

夏广志当天中午就走了, 大过年的被亲儿子打了一顿, 他脸皮再厚也吃不下这顿饭。走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扬言下次见到夏良要把他的腿打断。

老妈是年初三走的,中间回来了两次,姥爷给他打电话,说有正经事儿要跟他说,夏良还是没回去。

他放不下柳小满,也真的不想回去面对那个家里的氛围。

直到今天,樊以扬一家过来, 正好姥爷又给他来了电话,他才沉默着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他在车里闭了会儿眼, 这么些天来他头一次感到了明显的疲累, 从四肢百骸往外扩散。

可累里又掺了些其他东西,让他只是闭着眼,没能睡着。

一个人的状态是骗不了人的。

柳小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能被他逗着笑,能说话, 能稍微的放松, 但都藏不住他心底深处的无助和恐慌。

夏良明白他有多害怕,怕爷爷真的不行了,他那个家就算挤满了三口人, 依然还是只剩下他自己。

他也明白樊以扬对于柳小满的意义,那是跟头老母鸡一样,从学习到生活都恨不得把柳小满锁起来看着的樊以扬。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这种情分根深蒂固,无可取代。

但是柳小满在看见樊以扬的瞬间松弛下来的肩膀,和他奔着樊以扬就过去了的背影,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头脑里来回晃着。

从胸腔里呼出口气,夏良重新睁眼朝窗外看。

不能说介意,也不能说毫无感觉,那不现实,毕竟柳小满是直接从他手底下跑向了樊以扬。

他就是有些怅然,自己没能经历柳小满过去的时光。

那个陪着柳小满一起长大、能带给他更大力量的人,不是他。

回到家,还没进院姥爷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挺多天没见,他重新面对夏良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跟平时一样招呼他:“回来啦?”

“嗯。”夏良答应一声,朝小锅常待的小石桌上看。

没有。

院子里没有,也没像往常一样从屋里迎出来,他皱了下眉:“我猫呢?”

“跑出去玩儿了。”姥爷说,“你没在家,它也不爱在家待。”

“没去钓鱼?”夏良又问他。

“你要回来我还能去钓么。”姥爷拍拍他,把他往屋里推,“快进去,你妈给你做一桌子菜。”

夏良走进客厅,桌上果然已经摆上了碗碟,他看一眼就知道还是饭店送来的,他妈没有这样色香味俱全的手艺。

不早不午的,也不知道弄这一桌干嘛。

“回来了?”老妈端着米饭从厨房出来,盯着他看了一眼。

然后她把锅放下,擦擦手上来往夏良眉弓上摸了摸:“快好了。”

夏良偏了下头躲开。

“坐下吃饭吧。”老妈没说什么,转身进去拿锅铲。

夏良犹豫了片刻,脱下外套在餐桌前坐下了。

他是带着提防进的门,如果他老妈跟之前一样,上来不出三句话就想上手,那他压根儿不用坐下,转身就能走。

可她换了个路子,不论心理上还是行动上,夏良就都有些被动。

毕竟这是他妈。

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可能不希望被亲妈温和的对待,也不可能不希望家庭关系有所缓和。

这顿饭的前半截都算得上正常——对于他家一贯的画风,几乎是正常到了异常,老妈没跟他吵,没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甚至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夏良没动,他有预感,后面一定有别的事儿在等着他。

预感的实现,是在接完柳小满打给他的电话以后。

听见柳小满把他口中的“家”当成他们那间小房子,夏良心里酸得像被扭了一把,如果不是老妈在对面死死地望着他,他可能站起来就要回去。

“不是要说事儿么?”挂掉电话后他没再拿筷子,直视着老妈。

老妈跟他对着看了一会儿,嘴里还小幅度地嚼着菜。

不发疯的时候她一向很精致,餐桌礼仪很好,嘴角轻轻蠕动,饭菜都咽下去后,还要先抿一口汤顺一顺,然后才放下汤碗开口说话。

“转学的事儿我已经找人给你安排了,过几天开学你直接去十四中报道。”她语气平淡,“你班主任的电话回头我发给你。”

如果只看她的表情,夏良会以为她只是在说今天的太阳很好,等会儿要出去买件衣服。

“谁?”他盯着老妈。

“你。”老妈继续吃饭。

夏良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着没直接掀翻桌子。

他厌恶情绪无法自控时的自己,他妈和夏广志每次歇斯底里砸东西的样子在眼前飞速地旋转,他抗拒变成他们那样,每一次都用尽全力来抗拒,却总是有下一次更加无法容忍的事情发生。

“你说话是放屁么?”他的手在腿上攥成拳头,烦躁在瞬间冲到了极点,他甚至有点儿纳闷儿。

先前浪费了半天时间,在尚梁山办公室说的那些进不进步的话,全是狗屁?

“什么话?”老妈夹菜的手停了一下,望着他,很快地想了起来,“哦,进步了就不转学?就凭你考回来的那点儿分?”

“夏良,”老妈的嘴角神经质地勾了勾,带了点儿讥诮的恼火,“你连考个二本都晃悠,有脸跟我说放屁?”

夏良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愤怒是怎么像火山喷发一样从身体里拱上来。

剧烈。

恼火。

爆炸。

嗡鸣。

种种能感受与不能感受的感受,同时化成了盘旋的具象,撕扯拉拽地分裂他的理智。

他想咆哮,想吼,想发泄,想砸翻他妈还握在手里的筷子,想像她曾经每一次质问自己一样,问她为什么。

沸腾的情绪即将顶破天灵感失控的那一刻,柳小满通红的眼圈出现在眼前。

掉眼泪的柳小满。

小心翼翼不敢碰他伤口的柳小满。

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的柳小满。

憋着哭腔问“凭什么这么对你啊”的柳小满。

总是忍不住自责一切是因他而起的柳小满。

……

现在的柳小满需要的不是一个只能发火,带着一身戾气让他恐慌的夏良。

像是从无形中伸出来一只手,扼着他的脖子,生生把他已经拱到喉咙口的暴躁硬卡下去。

夏良控制着自己的手腕不去砸东西,控制着腿和脚没有直接把桌子蹬翻,站起来的时候他能听见脑子里尖锐的哨声,这声音顶着他的后脑勺,钢筋一样贯穿着他的太阳穴。

“我说了,”他撑着桌子看着他老妈,以最大限度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嗓子里憋着火,像锯过一样干柴发哑,“我不转。”

“我也说了,”老妈终于也撑不下去温和的戏码,狠狠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由不得你。”

“夏良,”姥爷拦在夏良开口之前站了起来,拦他一下,“你来。”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房间。

这是夏良跟他老妈之间的事儿,夏良不能把火往姥爷身上撒,跟老妈对着瞪了一会儿,他踢开凳子跟着进去。

“我这两天也听说了,前面老柳家。”姥爷坐在书柜前的藤椅上,夏良一进来就开了口,“你这几天都给他家帮忙?”

“谈不上帮。”夏良靠在桌沿上,很烦躁地点了根烟。

“我孙子仁义。”姥爷点了点头。

夏良呼出口烟,抬起眼皮看他。

“道理我不用跟你讲,你不爱跟我聊,但我知道,该懂的你都懂。”姥爷也看着他,“你妈这么多年,她就这样,你清楚。我到这把岁数了,有时候也拿她没辙。”

“所以你就觉得她该这样?”夏良反问他。

“母子之间有些事儿谈不上该不该,她是我生的,小时候被我管。你是她生的,你就该着她管。”姥爷说,“要真什么都不管,就跟前面老柳家一样,或者跟你爸一样,你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夏良本来就一股气顶着,听姥爷说这些只觉得更心烦,直接打断他:“我们说的是一码事儿么?”

姥爷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良良啊。”

夏良忍着没有转身就走,皱着眉毛又闷了口烟。

“你有主意,从小就有,这点跟你妈一模一样,你俩就是都太有主意了。”姥爷朝藤椅上一靠,闭了闭眼,“但是你比她强,你有心气儿,沉得住。你妈在你这个年龄,我就已经管不住了。她是心高,老想往外飞,觉得自己什么都行。”

“后来不就是跟你爸了,说什么不听,认死了就要在一起。折腾了这么多年,自己过的不得劲儿,就老想把着你,怕你走她老路。”姥爷接着说。

“我能走她什么老路?”夏良有点儿想笑。

“你说呢?”姥爷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

老人的眼睛是很厉害的。

夏良从来没觉得自己在他跟前暴露过什么,平时他们没提过柳小满,也没聊过有关谈恋爱方面的话题。

甚至柳小满来家里的几次,姥爷连人都不在。

但就这一眼,却像清冽凉锋的刀一样,夏良猛地发觉自己还是太嫩,在这样的注视下,他什么秘密都没有。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所以呢?”他没有退让,已经说不出现在心里是什么情绪了,各种感受一股脑儿地顶上来,压着他,他拿不准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只坚持着不能避开。

“你妈那句话其实说得对,”姥爷的目光重新柔和下来,“由不得你。”

夏良的嘴角绷了绷。

“这个阶段真就由不得你。她给你转了学,你就得去上,没有监护人给你走程序,你自己也没法转回去。”姥爷接着说,“除非你不上了,跟她拧着来,真把你高中三年,和以后的大学四年给荒掉。”

他眯了眯眼:“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再想想你想当的人,以后想做的事儿,真离了学历,能不能行。”姥爷说。

夏良跟他对视着,想到拼了命学习的柳小满,突然产生出一股无力的空茫。